云助

☁️

十六岁时候写的故事

奶奶的篮子

每天最怕的事,就是听到奶奶打开小阁楼的灯,把整个人埋进竹条里,留下一句缓慢的叮吁。

“丫头,来看我编篮子。

那声叮咛如蜗牛一般缓缓在水泥地上爬,弄得人心摔痒的——想逃开吧,又逃不掉,让那声音再多爬一会儿吧,又心急,只能搬张小板凳老老实实听她边打篮边唠叨。

唉,

打篮有什么好看的。

打小,奶奶就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,拧直竹条,摇推老花眼镜,然后从昨天结束的地方作为今天的开始,如同她之前赶时髦买的唱片机一样转悠转悠,从开始又唱到结束。就连同她说的话也同刻在唱片上的歌词一样旧:

“丫头呀,你是我洗衣服的时候用子从水里打到的小鲤鱼呀,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小姑娘喽……

哼!隔壁春晓阿姨老早告诉我了,我妈跟别人跑了,爸爸老不回来看我…奶奶就知道说些有的没的骗人!

听从八岁听到十四岁的童话故事,早就和奶奶煮的番薯粥一样喝腻了。上次生日也是,一个人趁我去上社团了,偷偷跑去拉板车,就为了买个陶瓷娃娃,还硬说是爸爸带给我的—-明明那东西一点也不流行了,硬要买!要不是春晓阿姨找到我,真怕她又把脚扭了......

一想到这儿,心里就又急又气,把奶奶脚边的竹条扳得绷绷响,故意让晃动的灰尘扬起。昏黄的灯光下升腾起起密密的尘埃,给无聊的时间添了点趣—那些灰尘浮动的样子,就和之前去雨梅家的时候,她家里那盏水晶灯照出来的影儿一样好看——雨梅还有一个粉红色的陶瓷梳妆盒,里头有好多镶着水钻的发卡——哪里像我,跟着奶奶,一直守着这座小阁楼,编那些怎么都卖不出去的篮子……

恍惚想着,一只大手忽然往我面前往晃了两晃一—“丫头,睡着啦?“

“没呢,您打篮吧。”

于是我又支起身子。

灰尘也扬尽了,阁楼外有两三点狗吠与鸣笛声,阁楼里只有一盏灯,一个奶奶,一个我,还有水一样记动的时间,一切都是灰蒙蒙的。

我也只能看奶奶编篮消乏。

奶奶编篮的手法娴熟又好看。春晓阿姨说,奶奶以前在村里拉手风琴,梳着两条油由的大辫子,好多追她。或许是拉琴的优雅风度放到了编篮子身上,她可以用小把指指尖很细致地排出一个弧度,就像一个漂亮的颤音,再迅疾地往下摁压竹条,穿行,一串动作流畅适舒适,竹子特有的绿色夹杂在的手里翻动跳读,让我想起她带我散步时雨后的青草味儿,想起音乐课上老师给我们弹的《卡农》。虽说从小看到大,编篮时奶奶带给我的奇妙感觉,却还是推开沉闷的空间,让我穿越回另一个时代。把日子能过成稀饭一样平淡无味的奶奶,怎么能把竟无意趣的篮子编得那么美呢?编篮子时的奶奶,会想起跌宕婉转的手风琴声吗?年轻时的奶奶,会在没有水晶灯的夜晚起舞吗?

“秀凤,你以前不编篮的时候做什么?

“丫头,篮子是奶奶的命哟。奶奶打篮子来养大你爸爸,往后再慢慢打篮子来......”

来干什么呢?

她说,我也忘啦。有点害羞似的,她摸摸我的脑袋瓜儿,

“奶奶好像也只会打篮子啦。”

奶奶的声音陪穿过狗吠与鸣笛,如一只小小的蜗牛慢

慢,慢慢地爬过我心尖。

“哎,小鲤鱼,我又看到你奶奶在街上卖篮子啦,哈哈!”前桌的男生用力摇晃我的铅笔盒,声音里不免有挑衅意味。

“哈,还真是,我翘课出去的时候还看她晃着小脚喊着卖呢!那些篮子现在早不用了,她还真当有人是瞎子么!”

“上次你奶奶特意往班级里送的那个小瓷娃娃,和那黄不黄绿不绿的篮于一样土吧!”

教至里爆发出巨大的笑声。

“我买!我全部都买!”

掀翻男生的课桌,我大吼。

那天下午,我因为和男生打架被通报批评。

老师说,我给那位男生道歉,她就不告诉秀凤。我于是低着头向那个被打出鼻血的小个子说对不起,低着头受了他满身名牌的妈妈的一句“狗娘养的”,低着头等他妈妈丢下一百块钱扬长而去。她妈妈说,这一百块钱拿来买我奶奶的篮子。

“丫头,来看我编篮子。”

又是傍晚时分,又是蜗牛一样的声音在心尖上爬呀爬,白天的回忆在沉默的时间里留下一道理漉漉的痕迹。

和往常一样,和往常又不一样,我像雨中的蜗牛一样湿漉漉地走过去。

“丫头,要不要来编一段?篮子是奶奶的命哟。”

“我不要(编)!我不要这样的命啊!”

推翻原来停坐的板凳,我暴跳起来将奶奶一晚上的进度全部拆毁,刹那间,我听到弦一根断掉的声音。

我在她瞪大的眼睛里看到我满是泪水的眼。

篮子是秀凤的命,倒不如说秀回的命就是一只篮子。编得再精细,再精巧,也要被时代消耗,被时代抛弃,为什么拥有卡农般悠扬岁月的奶奶要裹上小脚,变成枯瘦空心的竹篮?

奶奶像雕塑那样钉在墙上,灯光打在她背后,我看不清她的神色。刚才还灵巧轻快快的手忽然只僵硬地立在那里了。刚刚还喧闹的狗吠忽然静止了。

“我不要,我不要这样的命啊……”

如雨般的哭声落在破旧的阁楼,漏到奶奶的肩膀。

那时候,秀峰委屈而茫然的身影忽然缩得好小。她在小女孩的时候也曾被爸爸抛弃过吗?她是怎样剪掉辫子,把爸爸养大,看着她飞走,再慢慢等青丝变白发,变成一只空蓝子的呢?我不想要成为这样老去的女人。

我跌倒在散架的篮子里哭成一只蜷缩的虫。

奶奶呢,她打开一个小匣子,里面装着14个巴掌大的小篮子,每一只篮子里都用记号笔歪歪丑扭地写着相应的年份,里面装着寥寥几张照片——都是我的。

原来,奶奶固执地用不被世人所知的篮子刻下所有的爱。

彻夜难眠。

第二天我翘课了。我带着攒的200元零花钱和奶奶,我和理发师说给奶奶染黑头发。我用雨梅送我的淡绿色发带给奶奶编麻花辫。

我笨拙地穿好昨天狼藉的篮子。我和她说,秀凤,我要学

编篮子。

我不要让奶奶做空篮子。

之后的每一个晚上,奶奶的手引着我的手,在青翠悦目的竹片中穿行,一只一只小巧甜美的篮子逐渐成形。设有水晶灯的小阁楼里,我同奶奶呼吸水汽和灯的味道。

我给篮子设计不一样的图案,插上羽毛,挂上风铃,好多好多人向奶奶买。

他们说他们都没用过这么结实漂亮的篮子。

我笑了

因为这才是奶奶真正的岁月,那是荡漾着绿色的风琴声的十几岁。

春晓阿姨说我好傻,我却总觉得,我不是在编篮子,是在和年轻时的那个叫秀凤的年轻女人在雨后的草地上拉手风琴。

我长到16岁的时候,爸爸来电话说,他要把我接到城里上高中去。

春晓阿姨说,让我好好上学,奶奶还有她陪

我摇摇头说

我不去。

我想,我是奶奶打上来的小鲤鱼啊,往后她的生命,由我充盈。

我想,我也不会是空篮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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